追赶者(四)
11
折腾了一个晚上,曹飞和小秦在办公室里睡得正香。一个警员敲了敲门,告诉他们李元勇已经按要求被带到审讯室了。
曹飞和小秦在盥洗室洗了把脸,相视一笑:这个案子已经破了。“走吧。”曹飞最后整了整衣服。
李元勇本来正垂头丧气地坐在审讯室里面,看到曹飞和小秦进来,立刻气势汹汹地站起来,“我说警察同志,你们这三天两头地把我叫到警察局来,我还要不要工作了。以前是便衣我也就忍了,今天倒好,直接穿着警服让我过来问话,以后我的客户还敢买我的车吗?”
“别着急,坐。”曹飞淡定地坐下,看着李元勇。
李元勇一拳打在空气上,也觉得没意思,只好猛地坐下,表示自己还在生闷气。
“李元勇啊,其实,我们是想拘捕你的。最后觉得还是用问话的理由,你比较不会抵抗。所以说,他们穿警服去找你是合规矩的,你反而要感谢他们没给你戴手铐。”
“拘捕我,为什么?”李元勇的神色一下变了。
“因为你杀了高恒。”曹飞不急不缓地说。
“这……这怎么又说回这里了,上次不是已经把误会都解释了吗?我当时在家,还有录音作为证据。”
“你那是什么证据,不就是有几声狗叫吗?谁知道当时你邻居家的狗有没有叫?我看就是个录音。”小秦早晨又打了遍电话和老婆赔礼道歉,心情正不好。
“警官,这没有证据,可不能瞎说啊。那只狗当时确实叫了,它平时就经常吵了我早晨的好梦。”
小秦打开笔记本电脑,将屏幕对着李元勇,“给你看证据。”
李元勇看向屏幕,却发现屏幕上十分灰暗,根本看不清内容。只有右下角的时间非常清晰,一秒一秒地走着,应该是监控录像。“警官,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我们一直想找的录音机,它根本没有录到狗叫声。”
看到李元勇还是一副不懂的样子,小秦接着解释:“你们那层楼的监控录像作为摄像机来说非常没用,如果你从楼梯下楼,它是一点痕迹也拍不到,这点我们也发现了。但是,如果你把它作为录音机,可就非常有用了。你看这时间,八月二十三日早晨六点十五到六点三十,屏幕画面看得清吗?”
李元勇不知道小秦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先据实回答着,“看不清。”
“那就说明狗没有叫。”
“警官,不要再和我打哑谜了,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当时狗真的叫了,监控录像又没有声音,怎么能录到狗有没有叫呢?”李元勇有点急了。
小秦将电脑合上,得意地说:“当时天还早,如果狗叫了,你们的声控灯就会亮起来。你是可以控制自己不被拍到,但是光,你可是拦不住的。”看到李元勇表情骇然,小秦接着说,“所以,打电话的时候你根本不在家。”
李元勇眉头紧锁,想不到什么狡辩的理由,只好换个话题,“那也说明不了什么。警官,我和高恒都不怎么认识,怎么会想起来杀他嘛。是赵沐,赵沐为了闵秀要杀高恒。”
“先不说赵沐,你被袭击的事情,前两次怎么没和我们说?”曹飞仍是不露声色。
“曹,曹队,怎么突然问起来这个,和这个案子没关系吧。我,我高中经常打架,现在有人报复我也很正常啊。俗话说,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嘛。”李元勇强装镇定,但是说话已经开始有些结巴。
“是吗?那高恒死后没有人再袭击你了吧?”
“这,这个……确实还没有。”这件事到店里一问就知道,李元勇也不敢撒谎。
“之前我们就想,你也算是人高马大,以前又打了几年架,谁能蒙着面次次把你打得鼻青脸肿?恐怕也只有练过拳击的高恒吧?我估计,你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曹队,您这都是瞎猜的,那个人蒙面的,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我啊,更没怀疑过高恒。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我们也算井水不犯河水。”
“是吗?”曹飞拿出一张表格,“那为什么你第一次在飓风拳击俱乐部里看到他打拳的时候,要去质问他?而且还在最近两次被袭击之后,打电话去那个俱乐部查他的岗?这是你的通话记录,你打电话过去不是报名的吧?”
曹飞等了一下,看到李元勇没打算回答,“所以,你应该通过那两个电话确定了就是他。至于原因,我猜他应该知道你刚进高中的时候对闵秀干过些什么。现在闵秀死了,也许他是良心发现,所以想要惩罚你。”
李元勇听到最后这句话,一下摊在了椅子上,像是融化的蜡烛。半晌三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曹飞和小秦等待着李元勇投降。
“你们没有证据,闵秀已经死了,高恒也已经死了。你们这都是血口喷人。”李元勇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们是死了,但是你相信有鬼魂吗?”小秦故意吓一下李元勇。
李元勇不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脸上虽然惊恐,但还是嘴硬,“我不信,根本就没有鬼魂。”
“其实我也不信。但是这件事,我宁愿相信是他们两个的鬼魂逮住了你。”小秦拿出赵沐车的照片,“认识这辆车吧?”
“这是我卖给赵沐的车,当然认识。”
“赵沐车上的行车记录仪应该也是你帮他装的吧?”
“是我装的。”
“那我说些你都知道的:福克斯这款车有两个车载电源接口,也就是常说的点烟器口,一前一后。后面的那个在车子熄火后是不断电的,这个你应该提醒过你的客户吧。”
“那是当然,如果熄火后有耗电设备还插在上面,对汽车电池不好。”
“赵沐和高恒露营的当晚,车上的行车记录仪恰好就是插在后面那个上面,而且忘记拔下来,对着营区的入口拍了一整夜。”小秦想起昨晚自己启动车的一瞬间,自己的行车记录仪语音提示安全驾驶,这才想到了福克斯这款车的特点,从而发现最为关键的证据。
小秦正在为自己的发现感到庆幸,没想到李元勇哈哈一笑,“警官,你不会说拍到我了吧?说到车我也是行家,行车记录仪只能保存三个半小时左右的录像,而且是循环保存,每增加一段新的,就会删除一段最早的。所以就算它拍到现在,那也只有过去三个半小时的而已。”
“那如果是关掉了循环保存呢?”
李元勇的眼睛一下睁到了最大,“怎么会有人关掉循环保存?”接着小声嘀咕,“再说,最多只能拍三个半小时而已。他们十一点多出发去五丰山的,从那时开始算,怎么可能拍到早晨五点多的事情?”
“看来你并不了解赵沐。我已经问过他了,他说他有个怪癖,每一次启动时都会手动格式化存储卡,然后开始录像,所以自然没必要循环保存。至于三个半小时,你说的是16G存储卡吧,可是你给赵沐装的是32G的存储卡,这你都忘了?七个小时,拍到六点足够了吧。”
小秦将电脑屏幕再次转向李元勇,“也得谢谢你给赵沐装的高清夜视记录仪,虽然天才蒙蒙亮,但是拍摄效果可是真够清晰的。卖这么贵的东西给他,还配上32G的存储卡,你当时是想好好赚他一笔吧。”
李元勇看着电脑屏幕,五点三十五分的时候,自己戴着有血渍的橡胶手套,匆匆跑出露营区。虽然刚才小秦说的有些话他并不认同,但知道大势已去,他也懒得辩解。
曹飞看他没有开口,丢给他一张照片,上面正是屏幕里他戴着的那副手套,“我们找了一整晚,里面有你的皮屑,外面有高恒的血迹。你处心积虑地嫁祸赵沐,结果被他的一个疏忽给逮个正着,只能说人算不如天算。”
李元勇彻底放弃了抵抗,叹了口气:“你不知道那段日子我有多难熬,每天下班都提心吊胆的。每被打一次,就会想起闵秀一次,然后就彻夜失眠。我受够那样的日子了,不管怎么样,我现在也算是解脱了。”
“和谋杀比起来,强暴算是件小事了。你也说说你和闵秀的情况吧。”曹飞希望案件的背景再完整一些。
“那是个错误。我当时刚刚进入高中,迫切地想加入高年级的组织。有天傍晚,高三的大哥在操场上给我一个指示,让我强吻操场上一个女生,算是对我胆量的考验。我打起架来虽然在行,对吻女生这种事情完全不懂,一时竟有些犯怵。
“大哥甩了我一个耳光,让我赶紧滚。我被这个耳光扇得恶向胆边生,昂着头问大哥:‘大哥你指一个,我不光要亲了她,我还要办了她。’大哥在操场上随手这么一指,就指到了闵秀。
“我观察到她每天下了晚自习后,有去附近公园跑步的习惯,就尾随着她。其中正好有一段灯光昏暗、人流稀少的小路,我学着电影里面的样子把她从后面打昏,犯下了这辈子最不可饶恕的错误。”
李元勇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当时以为她没看到我,没想到后来她居然找到了我,警告我说:‘我看到是你了,如果再有下次,我一定杀了你。如果你告诉任何人,我也会杀了你。’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可怕的眼神,就再也没有招惹过她。没想到她后来竟然会自己告诉高恒,我真是不明白。”
是啊,这么阴暗的历史,为什么要告诉高恒呢?小秦也是为闵秀惋惜。毫无保留的信任离死亡往往只有一步之遥。
“你整个的局都做得非常漂亮,处处把赵沐推向我们的枪口,唯独有一点我不太明白。赵沐又不是左撇子,你为什么要用左手杀人?”曹飞问出了这个案子最大的疑团。
“我以为他是个左撇子。我看到他吃饭、写字这些都是用的左手。那天他请我去他家吃饭,就是左手拿刀切菜的,这个我可是看得真真切切。当时他切菜用的刀,就是我杀死高恒用的那把刀。我一直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说他不是左撇子,但之前如果我问了,肯定会增加自己的嫌疑,所以也就没问。”
李元勇脸上的疑惑很快被一种坦然替代了,“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左手右手,也没什么差别。”
12
“八二三”大案告破,小秦被授予了二等功表彰。本来这个表彰是给曹飞的,但是他极力向上反映,这次破案主要是小秦的功劳,所以上级也就调整了一下。
案子彻底结束之后,曹飞休了五天假,带着女儿飞去看前妻。没想到,在机场里竟然遇到了赵沐。
坐在机场舒适的咖啡厅内,重新穿回商务的行头,举手投足间,赵沐和狱中那个邋遢的嫌疑犯彻底划清了界限。曹飞观察着赵沐此刻真实的气场,觉得自己从头到尾都被他骗了。李元勇最后那句话又一次浮现在曹飞的脑中,真的没有差别吗?
距离登机还有一个小时的时间,他让女儿先去登机门那里等他,准备向赵沐寻找一个答案。
“赵先生,这么巧在这里遇到你。之前拘留你那么久,让你受委屈了,也请你不要见怪。”
“曹队长言重了,当时我的嫌疑最大,拘留我也是应该的,请坐。”
曹飞坐下后,赵沐笑着说,“还好你们最后发现了真凶,不然我现在正等着执行死刑呢。真是谢谢你和秦警官。”
“客气了,不过这个案子是天在帮你,不是我们在帮你。”曹飞话里有话。
赵沐只是微笑着,却并不答话。
曹飞将自己和女儿的登机牌放在桌上,推到赵沐面前,表明这次只是偶遇,而不是追踪调查,“高恒是被李元勇蓄意谋杀的,这一点千真万确。但是案子还是有些疑点。”曹飞停顿了一下,“不,是巧合。我想求证……”
“曹队长,”赵沐看完登机牌后打断了曹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算是我的救命恩人,只要答应我不录音,我知无不言。”
“好,我答应你不录音,但是如果听到违法的事情,我还会继续追查。”
“那是当然,不知道曹队长想求证哪些巧合。”
“在刑警队工作了这么多年,如果给所有的犯罪分个类,我会分成两类:蓄意和巧合。在这个案子中,我实在分不清有些巧合是不是蓄意。”
“曹队长,还记得我之前和您讨论过的那个闯红灯的问题吗?”
“当然,按照法律,追赶的人不构成犯罪。因为即使被追赶了,也可能不选择闯红灯,即使闯了红灯,也可能不会被撞。”
“那也就是说,追赶是蓄意的,闯红灯和被撞都是巧合。那我想问问,”赵沐直视曹飞的眼睛,“原谅我打个不恰当的比喻,如果您最亲的人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您该怎么寻求正义?”
赵沐的话推开了曹飞脑中的一扇大门。从警几十年来,他遇到的案件中,类似赵沐描述的这种情况简直数不胜数。他清楚法律的局限,不可能涵盖一切,使每个人都觉得公平;他更清楚公民的权利,里面绝对没有审判其他公民这一项。
“我不知道,这种蓄意的巧合很可能不被定义为犯罪。”曹飞也直视着赵沐的眼睛,“那你会怎么做?”
“我啊,找个路口,也追赶他们一下。”
曹飞突然就被这个答案击中了。赵沐这个回答既没有凌驾法律的权威,也没有臣服于法律的局限。曹飞脑中闪过自己想问的种种巧合,突然全部有了答案,“看来高恒和李元勇是没有好运气。”
“是啊,我其实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不走运。曹队长,咱们也别打哑谜了,再有四十分钟我就要登机了,你可以把你的猜测都说出来。我心中有个故事,如果你的猜测和我的故事有分歧,那我就把我的故事分享给你。”
曹飞思考了一下,决定还是从源头开始追溯,“好,那我就从头开始吧。九年前,你和闵秀、高恒、李元勇进了山门一中同一个班级。高一李元勇因为被高年级混混刺激,强暴了夜跑的闵秀。
“闵秀因为维护自己的名誉,只告诉了自己的妈妈,但也没说出李元勇的名字。高二时你和高恒都喜欢上了闵秀,但闵秀选择了高恒做男朋友。”
“等一下,另一种可能是,我从高一入学时就喜欢上了秀秀,我也因为喜欢她所以经常去公园夜跑,只为和她偶遇时说声你好。但是那天,事情发生的当时我还只当是她没去而已。
“直到后来,我看到李元勇神色慌张地离开,才循着方向找到了昏迷的秀秀。唤醒她后,她一边哭,一边让我发誓保密。之后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李元勇再也没有放肆。高二时,秀秀和我们班的白马王子高恒成了一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