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在审讯开始时，张晖仍是一切正常。告知昨天三起杀人案与他相关后，张晖说了一句，“我没有杀人”，之后再也没有开口说一个字。

小张和周天宇对张晖口头上软硬兼施的时候，曹飞静静地观察着。直觉告诉他，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对手，难道他真的就是凶手？

张晖沉默整整一个小时后，曹飞站起身，踱出了审讯室。踏出门口的时候曹飞回头看了一眼张晖，发现他露出一丝难以捕捉的惊讶，仿佛在说：“这样就算了？”

临近十二点的时候，小张和周天宇回到曹飞办公室，进来的时候一脸的无可奈何，看来仍是没有撬开张晖的嘴。

“曹队，您说张晖不开口，我们就一点办法都没有？”小张挥了挥拳头，愤愤地说。

“不要意气用事，你要知道，意气用事的现在都在停尸房呢。”周天宇拍了拍小张的肩膀。

曹飞刚刚把案件的所有资料重新浏览了一遍，仍是一无所获。墙上的钟指向了十二点整，距离绑匪划定的期限只有六个小时了。

正当三人忧心忡忡的时候，一个警员送来一个包裹，“曹队，这是给您的。有人隔着围墙扔到院里的，我们出去的时候并没有找到人。包裹已经检查过了，没有危险。”

曹飞接过包裹，发现大约30公分见方，8公分左右的厚度。掂了掂重量，应该不到半斤。轻轻拆开一看，里面是曹宜涵周五上学时穿的衣物，最上面摆着她的内裤。曹飞猛地一拍桌子，把小张和周天宇吓得一抖。

曹飞深知自己失去理智就是凶手的目的，但仍是无法压抑怒火，他能感觉到一股抓心蚀骨的痛楚在身上的每一寸地方发酵。

“你们先出去下。”曹飞对周天宇和小张说。

两人在门口，听到办公室里面传来一阵声响。再进去时，整个办公室除了摆放着卷宗的桌子，其他地方一片狼藉。两人找到一块尚能立足的角落，看到曹飞的面部还残留着些许狰狞。

曹飞平静了一下情绪，带上橡胶手套，把衣物一件件取出，在最下面发现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18:00改为14:00。

“拿去鉴定科，查看有没有线索。”曹飞对着小张挥了挥手。小张带上手套，颤抖着将衣物和纸条放入包裹中，走向鉴定科。

周天宇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曹队，如果凶手真的被我们关着，那他怎么能决定您女儿的生死？他肯定在外是有同谋吧。”

曹飞点上一支烟，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很简单，如果他两点之后被释放，就决定不去绑架我女儿的地方。缺水的情况，你觉得一个人能活多久。虽然死亡是在几日后，但是确定的时间却是在今天。我们已经搜寻了十个小时，还是没有找到我女儿，我猜想凶手一定在这上面花了很大的心思，我们找下去应该也是大海捞针。”

“曹队，现在只有两个小时了，你打算怎么办？要不要把张晖放了？”

“你也觉得凶手是张晖？”

“确定性的证据倒没有，但是根据现场情况和之前推理，凶手是三人中的一人，我觉得就是张晖。首先，曹队你关于第一起案子的推理十分重要，第一个出现在现场的张晖嫌疑最大；其次，三个嫌疑人中张晖教育背景最强，单从每次纸条的文字功底就可以看出，高中毕业的梁宸和初中毕业的贺洋根本无法做到；

“最后，三个人中张晖在得知凶杀案之后一言不发，这一点过于奇怪。如果他不是真凶，难道不该努力洗清自己的嫌疑吗？”周天宇最后总结了一句，“所以，虽然三个人都可能被被害者当成替罪羊抓过，但是张晖是最有能力的嫌疑人，而他拒接开口也是赤裸裸的挑衅。”

“所以呢？你觉得要放了他？”曹飞显然也认同张晖是第一嫌疑人。

“可是您女儿现在不是正在危险中吗？”

“如果我们故意把一个杀人凶手释放了，我们重新控制他前他再次作案了怎么办？”

“我们可以派人监视他，防止这类事情发生。”周天宇着急了。

“他的本事你也见识到了，如果他真的会释放我女儿，那一定是在极度安全的情况下。你真有把握他完全发现不了？”

周天宇这才明白曹飞刚才在办公室里失控的原因，一个人怎么可以承受如此艰难的抉择？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您女儿……”

周天宇话还没说完，就被曹飞打断了，“小周，我已经认真思考了。如果我们把张晖放了，同时放弃监视，那就是故意置人民群众的安危于不顾；如果我们继续监视，他一定不会前往绑架我女儿的地方。”

“可是万一……”

“那就只好承受这个万一了。”曹飞闭上了眼睛。

周天宇看到满心的痛苦清晰地写在曹飞脸上，知道多说无益，就没再应答。正在这时，于牧急匆匆地冲进来，后面跟着一脸尴尬的小张。

“曹飞，你女儿被凶手绑架的事情，为什么不向我汇报？”于牧穿着的仍是昨晚的衣服，一定是没敢回家。

“昨天下班后的事情，本来打算今天下午向你汇报的。”曹飞头痛怎么能让于牧赶紧消失。

“今天下午？六点不是给你的截止日期吗？都结束了你给我汇报什么？现在绑匪又把时间改成了两点。你有什么打算？”

小张在后面挤眉弄眼，示意自己不是故意要告诉于牧的。

“我打算继续侦查，努力在期限前侦破案件，找到曹宜涵。”

“那如果你没有做到呢？”于牧面露紧张。

“继续侦查。”曹飞面露凝重之色。

于牧一时被这简单的四个字震慑得说不出话来，“可，可是，那是你女儿啊。”

曹飞把不能释放张晖的缘由又向于牧解释了一遍。

“太猖狂了，实在是太猖狂了！”于牧攥紧了拳头，“你们就任由他不开口？要是赵毅在这，他早就撬开这小子的嘴了。这是非常时期，对待这样罪大恶极的凶手要使用一些非常手段。那可是你的女儿！”

“于局长，您可以去对他使用非常手段，我命令不了您。但是我手下的兄弟，如果我给了他们这样的命令，难保他们不是下一个赵毅，我的手上不能沾染他们的献血。”

于牧被这句话噎得说不出话，只好愤愤地吐出几个字，“好心给了驴肝肺。你就是不为自己女儿考虑，也该为警队考虑。一个堂堂支队长的女儿被杀害，你知道会造成多么恶劣的社会影响吗？你知道会有多少警察不敢再干这个行当？你知道会有多少市民陷入恐慌？”说完后，于牧扭头走了。

昨晚亲自对卷宗审查后，曹飞已经十分确定，赵毅手上的冤假错案超乎他的想象。不仅是在第二大队时，他抓捕有前科的犯人进行顶罪，调入第一大队后，在很多刑事案件上，他居然仍然这么做，顶罪的人员也从有前科的犯人扩展到清白的嫌疑人。身为一个人民警察，怎么可能会滥用权力到了指鹿为马、草菅人命的地步？

“曹队，咱们接着说说救您女儿的事情吧。”周天宇把曹飞从思绪中拉回来。

“在所有可疑的地方查找，时间根本来不及。当前只有继续审讯张晖这一条路可以走。如果他真的是绑匪，那我在场他肯定会更加戒备，所以你和一个同事继续审讯。”曹飞说完，想了想，又对着小张补充了一句，“记住，你太冲动了，千万不要加入。”

“是，曹队。”周天宇正要转身走，听到曹飞手机响了。

“喂，肖肖，……现在的情况就是，案件还在侦破中……什么？新的消息？没有啊，没有新的消息要告诉你……你怎么又哭了……你说什么，于牧给你打电话了……我会尽力的，但绝对不能突破一个警察的底线……囡囡当然是我的女儿……我当然想救囡囡，但我不能违反纪律……

“不，我不可能那么做。我绝不可能对他用刑或者放了他……不要拿离婚来压我……喂，喂……”曹飞听到电话挂断了，冲着于牧的办公室大骂了一句，“你他娘的混蛋！”

周天宇从没见过曹飞当众如此失态，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是好。

“愣着干吗？赶紧去审讯吧。”刚才那声叫骂仿佛耗尽了曹飞的全部气力，现在和周天宇说话时已经略显虚弱。

“是，曹队。”周天宇领命转身离开。

曹飞走回办公室，在椅子上坐好，一种无力感从身体的深处开始向四肢和头脑蔓延。如果可以，曹飞愿意用之后二十年的寿命在期限前增加两个小时，哪怕二十分钟，好让曹宜涵被发现的可能性再大一些。但是这种心愿不可能实现，曹飞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根烟，烟雾缭绕中，肖年的那句话清晰地出现：我受够了，咱们离婚吧。

曹飞感觉得到，这次肖年是认真的了。

11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在审讯桌的两边，周天宇嗓子冒火，张晖一言不发。曹飞分别讯问了梁宸和贺洋，除了更加印证两个人不具备作案能力之外，并没有其他收获。距离最后期限仅剩半小时了。

“我再说一遍，你这次给我认真听着。”周天宇疲惫地看着张晖，再看了看手表的指针，缓缓地站起身来，向桌子对面绕去。

当周天宇跨过桌子的中轴线的时候，审讯一直以来的平衡被打破了。对面张晖的脸上出现一种非常复杂的表情，似乎有些恐惧，又似乎是早已预料。

周天宇并没有想好走过来要干嘛，只是一种原始的冲动告诉他：要让眼前这个男人低头的话，坐在桌子这边还远远不够。当他走到椅子的后面，把手放在张晖的头上，他可以看到张晖额头沁出的汗水。

“我再问你一遍，你把曹宜涵关在哪了？是不是你杀了赵毅他们三个？”

回应他的仍然是沉默。

周天宇感觉屋子似乎更热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脑门从两颊流到下巴，滴到地上。此时此刻，有些话语清晰地在周天宇脑中出现。

小张说的那句“现在看到我们自己的同事都不能走出局里，真是有些窝囊”，于牧说的“一个堂堂支队长的女儿被杀害，你知道会造成多么恶劣的社会影响吗？你知道会有多少警察不敢再干这个行当？你知道会有多少市民陷入恐慌”，还有曹飞痛苦隐忍的那句“那就只好承受这个万一了。”

一个被我牢牢摁住头的弱者，居然可以掀起这么大的波澜，杀害这么多人命，而我们居然对他无可奈何？周天宇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力道又加重了两分。

令周天宇惊讶的是，张晖居然奋力将头扭过来了。四目相对之下，心虚的反而是周天宇。他将手慢慢松开，走出审讯室。审讯室外，午后的阳光仍旧有点刺眼。周天宇在这片光芒下长舒了一口气，自己刚才差点留下永远无法抹除的污点。

但是老领导的女儿怎么办？

周天宇回到曹飞办公室，此时差十分钟到两点。曹飞看了一眼周天宇，知道已经没用了。两个人盯着曹飞放在桌上的手机，知道和张晖对峙唯一的胜算就是在外搜寻的队伍能够找到曹宜涵。

精彩的故事总是出现在小说里，现实中的案件没有争分夺秒，只有等待和等待。而且，大多数的等待都是没有结果的。时钟指向两点整之前，并没有手机铃声响起。

过了两分钟，又有一个警员慌忙跑进曹飞办公室，里面拿着和中午一样的包裹，出现的方式也和中午那个一样。

曹飞一把接过来，直接将包裹撕扯开来，一把头发从中掉在地上。头发的长度大约四十公分，在三分之一处绑了一个粉色的绳结，绳结上有个粉色的HelloKitty的装饰。

曹飞看到这个绳结后，闭上眼睛，喉头哽咽了一下。

周天宇看到曹飞整个动作慢了下来，他佝偻着身子，迟迟不敢继续弯腰，似乎是在害怕这一把头发。苍劲有力的右手反复试探了几次后，才从地上把它捡起来。虽然做好了痛失爱女的心理准备，但由于巨大的悲痛，三十多年未曾流下的眼泪，此刻不自觉地顺着眼角的皱纹滚落下来。

小张和周天宇目睹着一个拥有着钢铁意志的男人被凶手击打至此的模样，都将头避开到一边不忍去看。

突然，小张注意到包裹中似乎有个纸条，立刻捡起来打开。周天宇看到小张的整张脸变得狰狞扭曲，将纸条放在桌子上后立刻冲了出去。周天宇拿起纸条，上面仍是打印的一行字：只是个玩笑，放不放我，小尼姑都死定了。

曹飞站起身来，看到后感觉大事不妙，立刻冲了出去。两人到达审讯室的时候，小张拽着，正要挥拳。

“住手！”曹飞几乎是怒吼，“你是一个警察，不是街头的地痞流氓！”

小张看着曹飞，眼中满是泪水，说不清是因为愤怒，还是对曹宜涵的悲痛。僵持了几秒后，小张缓缓松开了张晖的衣领。张晖一脸惊讶地看着眼睛都湿润着的三个人，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最终还是没有张开嘴。

“先把他们押回看守所吧。”曹飞挥了挥手，张晖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死命地低着头。

小张猛地用拳砸向桌子，“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

曹飞和周天宇漠然地看向小张。

“赵毅他们这群人对不起他，他杀了他们就算了，可是曹队你从来都是刚正不阿，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为什么他要对你下手。为什么！”

时间仿佛静止了，三个人站在审讯室，都没有力气再说话。

曹飞的耳边回荡着小张刚才的话，突然像是被击中了灵魂，表情由沮丧变成愕然，回过神之后，立刻冲回自己的办公室。

周天宇安抚完小张，和他一起走回曹飞的办公室。远远地就看到门没有关，这一点都不像曹飞的作风。

两人迈着沉重的脚步踏入了办公室，却看到曹飞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

“没错，就是你了。”曹飞对着屏幕说完这一句话，看到周天宇进来了，“小周，你把赵毅家附近的那个监控录像给我找到。小张，把早晨三个工人的口供整理一下给我，我要原始资料，一个字都没变动的。”

两个人看到突然振作起来的曹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也许有什么新的线索？小张疑惑地看了周天宇一眼，周天宇摇摇头表示他也猜不透。

“小周，把张晖他们的手写口供和问答口供也整理一下给我。”曹飞看完了录像，语气更加激动，“对了，还有风筝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