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噬者(上)
序
午夜的上海街道,男人拖着疲惫的脚步走在昏黄的路灯下。不远处熟悉的十字路口告诉他,离家已经近了。
路口没有斑马线,通过天桥才能到达路的另一侧。男人登上天桥,看到通道上卧着黑色的一团,细看后发现是冬日的乞丐,不由地更加想念自己温暖的家,脚步也加快了些。
经过乞丐后,他好像听到了微弱的动静。下意识扭头回望,亮光晃过眼睛后,一股热泉从他颈间喷涌而出。
男人大脑一片空白,只感觉身体越来越软,一股向下的力量将他扯得跪倒在地上。很快连跪着的力气也没有了,倒下去的模糊视野中,男人看到那团黑色站在自己的面前。
颈间温暖的感觉慢慢消失了,只剩下死亡的寒冷和一滩热血。乞丐掀掉盖在头上的脏发,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光头,然后再次戴上,拿起地上的乞讨装备离开了天桥。
走到楼梯前,乞丐似乎想到了什么,站住脚步,掏出手机,打开一个网页,在网页上一个名字后点击了“已处理”。
在城市的另一端,二十三岁的赵沐在卧室里盯着电脑屏幕。网页上是一串姓名和照片,分为两段,上面的是暗灰色,下面是红色。赵沐点击了刷新后,红色名单中第一个名字“王雄飞”突然黯淡变灰。
赵沐将目光移到下一个红色名字,低下头,揉了揉太阳穴。没时间了,赵沐猛地抬起头,调出另一个电脑窗口,手指灵活地敲击着键盘。破晓时分,工作终于完成,赵沐轻叹一声,“死得其所,快哉快哉!”
1
二零一四年一月四日下午一点,上海,晴。
静安寺附近的“途尚”咖啡厅内,一个青年穿着白色的高领毛衣靠窗坐着,面前是还未动过的咖啡。
窗外就是地铁口,在最新涌出来的这拨人中,青年看到了自己等待的对象。咖啡厅的自动门打开,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带着一个二十岁左右的姑娘走了进来。
男人身材瘦削,头发灰白,穿着整洁的夹克衫和卡其裤,进门望到青年示意的手势后,大步流星地走来。青年略显局促地站着,握住了苍劲有力的大手,“曹队长好!”
“退了,去年十一月就已经不是了,叫我曹飞就好。”曹飞笑了笑,扭头面向身后的姑娘,“我来介绍下,这是……”
“我是曹宜涵,以后的上海市刑警队曹队长,现在你叫我宜涵就好。”姑娘将眼睛笑成了月牙,赵沐张口刚要自我介绍,姑娘做出说悄悄话的动作,“你是赵沐没错吧?了不起,能让山门市刑警队支柱曹队长退休,来到上海,我妈谢谢你。”
这是赵沐与曹宜涵的第二次相遇,两人和上次见面时的样子已经大不相同,难怪曹宜涵没有认出来。
赵沐怔怔地盯着古灵精怪的曹宜涵,从清秀的面孔到俏丽的服装,那段回忆划过脑海,让他有点恍惚。
曹飞感觉气氛有点尴尬,咳嗽了一下。赵沐才醒悟过来,赶紧请两个人坐下。
曹飞落座后解释道:“本来我是打算一个人来的,但是因为‘追赶者’的案子,小女对你很有兴趣。听到你有事情拜托我,就缠着一定要过来。我和她约定好了,如果你觉得不便于让她知道,她就立刻回去。”
赵沐看着曹宜涵笑眼望着自己,忙说:“没关系的,只是……”
“只是什么?”曹宜涵故作轻松,将目光从赵沐移向菜单。
赵沐看向曹飞,“只是这个事情可能会比较凶险,我是担心您女儿的安危,也许我单独和您谈会更好。”
曹飞还未答话,曹宜涵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证件,丢在桌上,示意赵沐打开看看。赵沐小心地拿起来打开,里面是曹宜涵在中国人民公安大学的学生证。
曹飞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她从小就立志当警察,也算是山门市警察局里泡大的。现在大四,在上海市公安局刑侦队实习。所以安全方面,你不用替她担心。”
赵沐略微思索了一下,说:“这样也好,正好这件事情可能也需要她的帮忙。”
“我家父亲大人办‘追赶者’的案子时,我还在北京实习,不然你肯定没那么容易脱身,没想到现在反倒被你担心了。”曹宜涵招手叫来服务员,“一杯卡布奇诺,一杯美式。”
曹飞看到女儿这么不给自己面子,尴尬地笑了一下,“说正事吧。”
赵沐等待服务员走开,看着曹飞的眼睛,压低音量说:“有人买通了杀手,目标是我。现在曹队正好在做高级安保顾问,所以,”赵沐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这是两百万,请您保障我的人身安全,同时抓到杀手。”
这不是一笔小钱,曹飞看着眼前的年轻人,感觉他不像是在信口胡说。但是“追赶者”一案后,他深知赵沐心机之深,已经很难轻易相信他说的话。
“赵沐你好阔气啊,我就知道找我爸帮忙的事情没那么简单。”曹宜涵一脸好奇,“你怎么知道的?是谁要杀你?”
赵沐并不答话,拿出一张照片,“张汉哲你认识吗?”
曹宜涵想了想,“这个人十天前被人杀害了。”
“张汉哲,死于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晚二十三点十七分。”
曹宜涵点了点头,对这个时间表示认可。突然她反应过来,问:“确切的死亡时间我们还未公布,你怎么知道?”
赵沐拿出另一张照片,“李文清认识吗?”
曹宜涵看了眼曹飞,用眼神表达了自己的诧异,略作思考后回答,“这个人是新兴的互联网巨富,七天前房间内自杀,目前正好是我在办这个案子,你是在暗示他也是被杀的?”
“李文清,死于去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三点二十分钟。”没等曹宜涵开口,赵沐缓慢地从包里拿出最后一张照片,“今天周末,王雄飞的事情不知道你收到消息没?他死于今天凌晨一点五分。”
曹宜涵看到照片后,眼睛瞪圆了看向赵沐,“赵先生,恐怕要请你跟我回局里问话。李文清死亡时间是四点左右,王雄飞昨天午夜刚刚被杀害,现在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还没出来。如果你不能解释清楚这些时间的来路,恐怕你就要被当成嫌疑人了。”
曹飞用手拍了怕曹宜涵的肩膀,示意她冷静下来,不紧不慢地说:“警方公布的死亡时间,以及法医鉴定的死亡时间,都不会精确到分钟。赵沐,你是在暗示这些人被同一个人杀害,而且这个杀手还公布了他们的死亡时间,没错吧?”
赵沐从公文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敲击几下键盘,一个网页跳了出来,然后将电脑转向对面。
曹飞和曹宜涵看到网页上一串名单和照片,张汉哲、李文清和王雄飞在名单的底部,均为灰色,后面标注着精确到分钟的死亡时间。
在三人的名字下面,是位于名单最后的标为红色的“赵沐”。
曹宜涵向上滑动着名单,发现最早的名字可以追溯到两年前,灰色的名字全部是上海市及周边未破凶杀案的受害人。
“难怪这么多案子破不了!”曹宜涵忿忿地说了一句。
“买凶杀人,由于杀手与受害者之间的关联几乎为零,确实很难侦破。不过这个杀手犯下三十多起案子都没留下马脚,看来也算比较专业了。”曹飞接着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个网页的?”
“这个说来话长,”赵沐想了想,开口说,“在‘追赶者’一案中,我最终靠自己惩罚了害死闵秀的人,这些你们应该都是知道的。”
曹飞和曹宜涵点了点头。
“但是,在我的未婚妻闵秀自杀后,我的内心虽然被仇恨填充着,但并没有觉得自己能做些什么。所以,我想到了我的表哥曹卓然。
“他之前是山门大学推理协会会长,搜集了社会上很多犯罪有关的资料。我记得他送给我的一个笔记本上,记录着‘暗网’上的一些信息。
“我在上面找到了这个杀手的网页,但是他只接受目标在上海的委托。之后,可能是好奇心吧,我时不时还会打开这个网站,没想到会在上面看到自己的名字。”
“曹卓然是你的表哥吗?难怪‘追赶者’一案时,你那么清楚十年前那起案子给我带来的影响。”这个名字勾起了曹飞关于“殉难者”一案的回忆,“突然想到,明天我还要写关于他的案件回忆录。已经被催了很久,是该动笔了。”
“‘暗网’是?”曹宜涵看到曹飞陷入沉思,转向赵沐发问。
“除了李文清的案子,张汉哲和王雄飞的案子你能接触到吗?”赵沐接着问。
“当然……”曹宜涵看到曹飞给了自己一个眼色,将‘然’字拖了个长音,“不能。”
“‘暗网’是犯罪的天堂。”赵沐平静地说,“既然李文清的死和我的性命有关,而你恰好又在跟进这个案子。咱们做个交换,你告诉我李文清的情况,我告诉你我了解的‘暗网’的情况吧。也许我们能找到那个杀手,保住我的性命。”
曹宜涵本来只是打算来见见赵沐何许人也,现在突然变成了委托事件的主角,一时拿不定注意,只好给曹飞一个眼神。曹飞微笑着看着她,示意她自己做主。
“现在局里除了我,所有人都认为那是一起确凿的自杀案,所以告诉你也没什么大不了。”曹宜涵换了一副极为严肃的表情,“不过,如果这个案子真是那个杀手所为,那他恐怕是个幽灵。”
在曹宜涵叙述案子前,赵沐将桌上存有两百万的银行卡向前推了一下,问曹飞:“你呢?曹队长,接受我的委托吗?”
2
七天前,二零一三年十二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半,曹宜涵正在欢乐谷陪爸妈痛快玩耍。
由于曹飞和肖年十年前就已离婚,现在这种家庭的快乐是曹宜涵久违的。眼看三个人排队就要排到“谷木游龙”过山车时,曹宜涵手机突然响了。
听到电话里的消息后,曹宜涵兴奋地跳了起来。挂掉电话之后,她还没有开口,肖年冲她点了点头,说:“去吧,注意安全。”
曹宜涵在肖年脸上亲了一大口,转头对曹飞说:“请保卫好我母亲大人的安全。”然后撒欢地跑向游乐场的出口。
来上海实习已经三个月了,一直没有重大案件可以跟,都是做些查找失踪人口,调停纠纷的杂活。
两天前张汉哲的凶杀案曹宜涵虽然极力争取,但是因为资历尚浅,还是没法参与。这次虽然接到的通知是疑似自杀,曹宜涵还是非常兴奋,毕竟能接触到现场实地勘查了。
案发地点恰好在欢乐谷附近的别墅区,由于距离市区较远,其他警员赶过来至少花一个半小时,所以曹宜涵是第一个到的。在别墅区门口下车后,曹宜涵步行前往案发的别墅。
别墅区绿化得很好,道路两旁均是挺拔的法国梧桐,大片的草地和花坛包围着座座独栋的别墅。一路走来,曹宜涵虽然觉得神清气爽,但总感觉有些地方不对劲。
到达案发别墅后,曹宜涵展示了警官证,立刻询问等在门口迎接的管家:“这个别墅区为什么这么冷清?一路走来连一个人都没有看到。”
管家大约五十岁,脸上露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回答道:“这片别墅区外国客人较多,现在他们大部分都回国过圣诞节去了,所以显得比较冷清。这个周末应该是只有我们这一栋别墅有人居住的。”
“最近这个别墅区有什么异常吗?例如盗窃之类的。”曹宜涵觉得这么多富翁的空房子简直就是盗窃犯的天堂。
“这个我不太清楚,太太给我放了五天假,让我和女儿去国外旅游,今天上午准时回来,如果您需要我可以去问下警卫室。不过我们这边的保安都是退伍军人,一般没有小偷敢过来。”管家向曹宜涵示意了下摄像头的位置。
“你们报案后有人进出过这个别墅吗?”曹宜涵看到别墅二楼处四个方位都安装了摄像头,“这些摄像头能用的吧?”
“曹警官,没有人进出过,这些摄像头都是正常开启的,而且直接与警卫室连接。如您需要,等下可以调取监控确认。”
“很好,在我的同事到来之前,请协助我保持无人进出。”
如果不是自杀,那凶手一定就在屋子里的人中了,曹宜涵暗暗地给自己打了打气,走进了屋子。
别墅内部是美式的装修风格。客厅悬挂着一盏直径约为两米的鹿角吊灯,地上铺着褐色羊绒地毯,客厅的主墙是一个壁炉,燃烧的火焰让整个屋子暖烘烘的。曹宜涵摘掉围巾,管家接过来放在门口的衣托上。
客厅中央的真皮沙发上坐着两男一女。看到曹宜涵进来后,女人局促不安地站了起来。曹宜涵打量了一下,她大概三十岁左右,扎着马尾,身材娇小,看上去非常温顺。
“你就是李文清的妻子马玉柔吧?”曹宜涵伸出右手。
“啊,对,没错。我就是马玉柔,李文清的妻子。”
曹宜涵感到自己握住的这双手在颤抖。
“这两位是?”曹宜涵转向沙发上。
其中较为英俊的那个站起来,自我介绍说:“我叫甄煜平,是李文清和马玉柔的大学同学。二月份从美国回来工作,今年一直借宿在这里。”
另一个看上去只有20岁左右,头发染成灰白色,仍然在沙发上坐着,丝毫没有要起来的意思。
马玉柔尴尬地笑了下,“这是李文俊,是我丈夫的弟弟。来上海参加音乐培训,为明年的《中国好声音》做准备,他每天下午过来练歌。”
“我的事情不要和外人说。”李文俊狠狠地瞪了马玉柔一眼,“我去练歌了,没什么事不要烦我。”
“等下,我们有问题……”曹宜涵话还没说完,李文俊已经走下地下一层。
走到楼梯时,李文俊停了一下,看着曹宜涵,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顿了一下后直接下楼了。
“不好意思,他们兄弟俩父母早亡,他哥哥又没时间管他,所以不太懂得怎么和人相处。”马玉柔像是自己犯了错一样地解释,“如果不是这有一套非常专业的练歌设备,而且我从中斡旋,拉近他们兄弟感情,恐怕他是不会来这里见他哥哥的。”
“没事,只要他不离开就行,你先带我去看下案发现场吧。”曹宜涵准备稍后再问这对兄弟的矛盾。
“老王,麻烦看着别让他出去,我们上楼一趟。”马玉柔向管家交代后,走到楼梯前,向曹宜涵示意李文清的尸体是在楼上。
“还有甄煜平,老王你们俩互相盯着点,谁都不许离开。”既然现在他们还在,说明没有逃跑的念头,所以曹宜涵也不担心。
别墅二楼有一间主卧,两间客卧和一个小客厅。马玉柔示意李文清在主卧中,曹宜涵戴上橡胶手套,试着拧了拧门的把手,发现门是锁着的。
“今天下午,我们四个人吃完饭后,去地下一楼的歌房唱歌。他对唱歌没兴趣,就直接上来午睡了,等到四点他还没有下楼,我就上来看看。
“当时发现门打不开,猜到他可能是从里面上锁了。这个门平时从来不会上锁,我觉得有些奇怪,就用力地敲门喊他,仍然是没有反应。”马玉柔声音颤抖着。
曹宜涵安抚地摸了摸马玉柔的肩膀,问她:“这时候其他人呢?”
“煜平和管家,也就是老王,他们俩在歌房听文俊唱歌。我下楼去歌房里喊了煜平和老王上来,文俊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们三个又敲了一会门,发现仍是没人应,文俊立刻急着要砸门。我拦住了他,因为想到客厅的阳台与卧室的阳台是联通的,也许窗户上能看到里面的情况。”
马玉柔面色变得更加惊恐,“然后,然后我们四个就看到他躺在床上,右手拿着家里的剔骨刀扎在自己的胸口上。”
曹宜涵来到阳台,在窗帘的缝隙中看到床上李文清的尸体,胸口上立着一个刀柄,下半部分被胸前的左手握着。从凶器的刺入位置和报案时间来看,现在肯定已经完全失去生命特征了。
“为什么没有拨打120?”曹宜涵意味深长地看着马玉柔。
“是文俊不让打的,他看见他哥哥之后,疯狂地扒着窗户,发现也从里面扣住了,他哥哥也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马玉柔指了落地窗的卡扣,“他怔怔地盯着他哥哥的尸体,我当时正想要拨打120,他突然拦住了我,让我直接拨打110。因为我当时也慌了,所以就听他的话直接报案了。”
李文俊保护了案发现场,留下了一个完整的密室,曹宜涵心想,“这间屋子除了门和窗户,还有其他出入口吗?”
“绝对没有。”
“这么肯定吗?”
“曹警官,我在这个屋子住了两年了。”马玉柔觉得自己这句话已经足够有说服力了。
曹宜涵没再问,决定等其他警员到来,进入房间勘查后再进一步问话。
“报案后你们做过什么破坏现场的举动吗?”曹宜涵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没有,在文俊的建议下,我们四个下楼后就一直坐在客厅里。在你来之前,四个人连厕所都没有去过。”马玉柔说,“文俊可能是侦探小说看多了,但是因为我们都没了神,所以就依了他。”
两人下楼,看到管家老王正和甄煜平品茶。甄煜平看到两人一无所获地下来,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