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难者(完结)
13
听到于牧的脚步声慢慢消失,小张问道:“曹队,您究竟是怎么判断出这个案子和半年前那个案子有关的?这个案子和于局长又有什么关系?”
曹飞看着小张和周天宇,想象着半年前,也许也是在一个下午,一间同样布置的办公室里面,赵毅、韩景和孙维三个人选择走向了通向罪恶的不归路。
“其实,”曹飞理了理思路,“差不多有四个细节,指向了本案有第四个嫌疑人。”
周天宇和小张同时说了句:“什么?”
“凶手一开始就利用工商银行的监控录像成功误导了我们,用三胞胎的概念,让我们以为嫌疑人只有张晖、贺洋和梁宸三个人,导致那些细节都被我们忽略了。我也是后来慢慢整理其中的蹊跷之处,才慢慢有了头绪。”
曹飞也不再卖关子,继续说:“第一个细节是赵毅命案现场工人的一个回答。当我问他们确定没有其他人在屋子里的时候,他们的回答有这么一句:他们去报案的时候,我们也都在。”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吗?”周天宇小声嘀咕了一句。
“他们是几个人去报案的?”
“我想想。”周天宇回忆当时监控录像的画面,“三个。”
停顿了几秒钟,周天宇恍然大悟,“他们是四个人,如果三个人去报案了,剩下的就不会是‘我们’,而应该是‘我’。”
“没错,我刚才问了他们,当时确实有两个人留在屋子二楼,去报案的第三个人是尾随真正的两个工人出去的。到了公路对面后,悄悄消失了。”
“可是曹队,他是躲在哪里的呢?根据四个工人的口供,当时屋子里并没有别人啊。”周天宇觉得还是有点无法接受。
“应该是在一楼的储藏室吧。当时插销确实是从外面插上的,但是插销的尾端螺丝被拧松了,所以从里面轻轻一推就能推开。咱们刚才去的时候我查看了一下,螺丝有最近被拧过的痕迹。凶手应该是从储藏室出来后迅速把尾端拧紧了。”
“所以,我们后面全部被他骗了吗?”小张虽然没有去到第一起命案的现场,但是曹飞和周天宇的这一番讨论,让他对凶手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竟然有人可以戏耍曹飞这样的警探,而且连着三次。
“没错,第二个细节是贺洋的书面口供,他形容韩景‘本来好端端地坐在池边上,也被吓得掉到池子里了。’我们之前分析的原因是韩景对枪声比较敏感,但是一个好端端坐在池边的警察真的会被枪声吓到水里吗?水池边可是有七八十公分那么宽,韩景也是一个办案多年的老警察了。”
“因为惊吓掉入水中确实有点牵强,但是他当时已经爬上来了,所以怎么掉下去的不重要吧。关键是爬上来之后在哪里系鞋带被凶手制服的吧?”小张还在纠结那个鞋带的事情。
“鞋带只是个巧合,和案件一点关联都没有,就像第一件案子的进入顺序一样。当有了第四个人存在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清晰了。”曹飞摇着头说。
“这……怎么会?这个凶手真能制服韩景吗?”小张想起韩景魁梧的身材,对曹飞的话一脸怀疑。
曹飞深吸了一口气,说出了凶手最让他意想不到的行为,“在外面也许不能,在里面应该很轻松。”
“你,曹队你是说……”小张震惊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没错,他先潜伏在池子里,在枪响的契机下锁住韩景喉咙,将其拖入水中。再通过绑在水底的滑轮装置把两个人拽入水底。大概半分钟后,韩景失去意识,他才上岸喘了口气。之后他又下水把滑轮装置取回,然后大摇大摆地离开了文体广场。我刚刚下水就是去查看滑轮绑定的部位。”
曹飞想了想,补充了一句,“而且,他身高和韩景差不多,虽然瘦了点,但是穿着和韩景一样的衣服,广场上其他四个人认不出也是很正常的。”
这个手法刚刚在曹飞脑子里冒出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走火入魔了。但是随着作案过程的一步步模拟,竟找不出任何漏洞。不仅解释了韩景离奇落水两次的过程,而且终于解开了困扰曹飞最大的谜团:为什么要选择这么公开的场所作案。
当凶手从韩景后背将其拖下水的时候,喷泉还没完全停止,前面有韩景,后面有喷泉挡着,在文体广场上如同隐形一般。
“第三个细节是孙维的短信。”曹飞看到周天宇和小张的情绪有所缓和,接着向下说,“根据之前的调查,三个嫌疑人都在一点四十前坐上公交离开了文体广场,而我们的同事却是一点五十才到达这里。也就是说,他们三个不会知道我们那么快就达到了现场,更不可能知道我们有短信报备机制。
“所以,凶手在作案后,一定继续在现场观察了一段,才发现了这些,然后才在孙维的案子上发送短信拖延我们。第四个细节是贺洋的审讯。他说他在下车的时候看到孙维一动不动地坐在第一排,这点你们还有印象吧?”
曹飞看到两个人点了点头,接着说:“可是孙维是坐在第一排最左边的座位,完全被挡板挡住了,从后面是根本看不到的。”
“曹队,您的意思是,凶手杀了孙维后,就一直坐在他身边?”小张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话后,立刻觉得不可能,“可是,凶手是什么时候下车的呢?在那之后只有贺洋和梁宸是从二层下车的不是吗?”
“没错,凶手应该是一直坐在死去的孙维旁边,直到终点站。第一排右边的韭菜饼应该也是他扔的。一般人上到第二层后,如果看到第一排左边有人,右边座位又是那个样子,应该就会直接往后走了吧。何况他们三个当时还被短信指引着直接坐到后面去。至于下车,可以这么说,凶手根本没从那辆车上下去。”
“可是报警的时候,打扫卫生的阿姨没发现任何人还在车上,凶手肯定已经下车了吧。”小张歪着脑袋,不知道曹飞说的“没从那辆车上下去”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周天宇突然想到刚刚曹飞调取旅游一线监控的事情,“他是从第二层跳到了旁边的旅游一线巴士上。在始发站的时候,他应该也是这么跳上所乘坐的那辆车的。我们之前看到所有走上二楼的乘客都在终点站之前下车了,所以就认为凶手一定在这些人之间。这次,唉,真是被狠狠地耍了!”
小张听完,疑惑地问:“这只是说有第四个人,为什么曹队您断定就是曹卓然呢?”
曹飞用欣慰的眼光看着小张,“因为你提醒了我。正是因为你说的那句‘为什么他要对你下手。为什么!’才让我醒悟过来。不仅理清了这四个细节,也想起了曹卓然。”
“我吗?”
“没错,你说他们三个人冤枉了别人,受到惩罚也是应该的,但是我没有冤枉任何人,为什么他要对我的女儿下手。”提到曹宜涵,曹飞心中又是一痛,“开始我以为他只是猜到我会负责这个案子,所以向我挑衅。直到他寄来我女儿的头发,我才发现这件事可能也是针对我的。
“当你问‘为什么’的时候,我也在问自己,我怎么就和他们三个受害者纠葛在一起了呢?这些年的案件在我的脑中飞快地过了一遍,发现只有半年前的那起案子了。”
“没错,虽然曹队您当时最后帮曹卓然推翻了定罪证据,但是他并不知道这一切。可能认为之前赵毅的所有做法都是受到你的指使,毕竟对外您一直都是案子的总指挥。”周天宇说。
“这也说不通啊,已经认罪的人,曹队出面让他能够得以释放,怎么还会把责任怪在曹队身上?这也太过分了吧!”小张想不通曹卓然怎么会这么傻。
“他的想法可能要等逮捕归案才能知道了。本来我只是猜测,一步步认定下,我才确信无疑。记不记得当时有个工人说到前一天有个人临时有事没来,所以找了个新人替了一下。刚才在那间屋子里我问了那几个工人,他们说那是个叫小曹的年轻人。我拿出曹卓然的照片给他们看了下。
“虽然曹卓然现在已经变得更黑也更加壮实,和半年前白净瘦削的样子大不相同,但是他们还是认出来了。所以他万一在储藏室被发现了,就说想了想还是决定来上班,就可以混过去了。”
曹飞停住,略作思考后接着说,“之后,从工商银行、巴士监控上也都能看到他的正面,只不过,如果不是预先知道他在其中,怕是我也难以根据他现在的样子认出他。”
曹飞将半年前曹卓然的照片和今天中午从监控调取的截图放在桌子上,示意周天宇和小张看一下。两个人拿起照片后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一个人吗?
半年前的曹卓然还是典型的学生形象,皮肤白皙,发型打理得一丝不乱,两道剑眉,眼睛散发着特有的光芒。
而现在的曹卓然,完全像是老了十岁。身材一眼就能看出是力气活练出的那种魁梧,顶着乱糟糟的头发,皮肤黝黑而没有光泽,脸上多出了许多沟壑和斑点,身上带着的那股冷漠和狠毒让人完全看不出这是个山门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
“这半年,他究竟发生了什么?我记得释放之后他就回学校继续读书了,没想到,才半年时间,他居然成了这个样子。”周天宇忍不住感慨。
“我打电话给他们教导主任,问了一下他的情况。实际上,他只去学校待了三天就退学了。我问原因,王主任只说了四个字:人言可畏。我又打给他们家居委会的负责人问了家庭情况,原来他爸爸曹德盛在案件之后不久,就因为井莹妈妈到他家里经营的超市去闹,一时激动突发脑溢血而瘫了。
“因为医药费昂贵,他妈妈褚芹也要全职照顾他爸爸,只好把超市和房子卖给了妹妹和妹夫,搬去了一个便宜的小房子。曹卓然释放之后,虽然没能继续读书,但也是个懂事的孩子。由于名声不好,只好先去建筑工地上找了个体力活干,后来还兼职了咱们这个区早晚的环卫工人。
“时间慢慢过去,他们家里的情况也慢慢好转,他爸爸逐渐恢复了一些行动能力。”曹飞说到这里,看到周天宇和小张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接着往下说,“但是,就在上个月月底,井莹的妈妈再次找到了曹德盛住院的地方,说要找曹卓然为自己的女儿讨回一个公道,总之就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曹德胜本来就处于康复初期,被这么一刺激,旧病复发,直接离开人世了。在争吵的阶段,因为井莹的妈妈怎么都劝不走,褚芹急着下楼去找曹卓然回来帮忙,着急之下从楼梯摔下,抢救无效也去世了。”
说完这一段,三个人沉默了很久。
曹飞打破了沉寂,“曹卓然没有找井莹的妈妈报复,将父母的遗体火化后他整个人就消失了。我想,他就是拿着褚芹的意外保险金在筹备昨天的行动了吧。之前他就是山门大学的推理协会会长,这也解释了为什么他能够筹划如此周密的行动,也解释了为什么凶手打印的字条能够如此简练,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所以,他也正是利用了清洁工的身份,才能够在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搬运赵毅,回收手机,也能够在人流之中将您的女儿带走吧。”周天宇之前怎么都无法明白曹宜涵为什么会不反抗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可能,环卫工人在她心目中也是无比安全的角色吧。
曹飞点了点头,“为了防止再冤枉这孩子一次,我把所有需要确定的事情都确定了,才发布通缉。这件事虽然因赵毅他们而起,但是他走了太远,现在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曹队,我有一点不明白,这个曹卓然既然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去破解半年前的案子,而要等着事态严重了再杀掉办案的警官呢?洗涮冤屈难道不比当一个建筑工和环卫工人更加重要吗?”小张两眼通红,他自己也已经分不清是为哪些死者而感到难过。
“一边是背负着巨大的耻辱生活,一边是去寻求正义,也许在当时看来,后者反而更加艰难吧。”曹飞看着曹卓然半年的那张清秀的照片,对自己的痛恨到达了顶点。但是,他当时又能如何做得更好呢?
如果说之前曹卓然步步占尽先机,那么曹飞的幡然醒悟终于让他走在前面了一次。临近五点的时候,山门市看守所传来消息,曹卓然因为酒后寻衅滋事,就在里面关押着。
按理说,曹卓然这种情况应该关进拘留所,而非看守所。但是由于人员及工作场地的限制,山门市的这两个地方并没有区分开来。曹飞听到消息后,直觉告诉他这又是曹卓然的计划,目的是为了接近关押的张晖等三人,于是立刻让小张将曹卓然按照程序提到市局接受审讯。
一个小时后,曹飞终于在审讯桌前和曹卓然对峙了。按照曹卓然之后的说法,这次的对峙他等了足足半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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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审讯室里,桌子的一端坐着曹卓然,一个略显疲惫的年轻人。从衣着容貌来看,他和第一起命案现场的四个小工没有任何差别。只有他的眼神,半睁着,看似没精打采,但是稍有目光接触,都能感受其中透出的凶光。
桌子的另一端从左向右依次坐着周天宇、曹飞和小张。虽然坐着三个人,但有两位都清楚自己在这场审讯里只能旁观,于是都早早摊开笔记本,准备记下审讯的每个细节。
曹飞和曹卓然两个人就这么相互打量着,都没有开口。小张和周天宇第一次在审讯中感受到这种谜一样的气息,气都喘得轻微了一些。
“说吧,怎么才肯放我女儿?”曹飞沉下一口气,轻声问道。小张和周天宇将头扭向中间,脸上写满了不解。
曹卓然的眼睛在曹飞问话的瞬间睁大了一点,这一丝惊讶转瞬即逝,但还是被曹飞捕捉到了。
“从我进来,你的眼神中就没有丝毫恐惧,而是居高临下。如果你真的已经杀了我的女儿,谅你胆大包天,也不敢这么狂妄。你知道我会有求于你,”曹飞探身向前,“说你的条件吧。”
曹卓然抬头看了看,一个清晰的红点出现在监控摄像处。就是在这样的摄像头下,他遭受了非人的待遇,这次面前坐着的人,真的可以相信了吗?
“我饿了,等我吃饱了再说吧。”
“我女儿还在外面,”曹飞向门外指了指,“咱们还是赶紧完事,放了她吧。结束之后想吃什么我给你订,这样总行了吧?”
“你女儿现在一点事情都没有,倒是我吃饭要紧,我劝你们也先吃个饭,在我说完之后,怕是咱们都吃不下去了。”曹卓然看着曹飞,一点也不露怯。
曹飞听到面前的这个年轻人亲口说自己女儿没事,也稍稍舒了一口气,就让小张去订了几个菜。
等待的时间,曹卓然突然开口:“曹队长还真是不减当年神探的威风,居然这么快就找到我了。”
曹飞冷冷一笑,“我还是太慢了,第一个案子就该发现你的。”
“你们警察啊,就是喜欢送上门的嫌疑人,就像是考试爱做选择题一样,就没有想想,”曹卓然指了指自己的脑门,“万一选项里没有正确答案呢?”
看到对面三个人都不做声,曹卓然猜到他们大概也知道半年前案子里面所包藏的恶行,“不过,还好曹队长没有让我失望。你既没有仓促地公布凶手,也没有伤害他们三个任何一个。所以,即使你不抓到我,我被释放后也会直接来找你的。”
“如果我公布了凶手或者伤害了他们呢?”曹飞想起小张当时的冲动,问了一句。坐在一旁的周天宇也庆幸自己控制住了自己。
“我可能会杀了曹宜涵和您的爱人肖年。”曹卓然冷静地回答,这个答案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曹队长,你家门口的奶箱已经很久没锁了,你有乳糖不耐症,里面的两瓶牛奶应该有一瓶是属于您爱人的吧。”
曹飞蓦地感觉后背一凉,竟然有人可以让自己感到如此之深的恐惧。
“你这样是不是有点忘恩负义?”旁边的小张忍不住炸了,“半年前要不是曹队极力为你争取,说不定你现在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所以我没死是多亏曹队咯?”曹卓然笑着说完这句,目光射向小张,从喉咙底发出沙哑的声音,“所以我他妈本来是应该去死的对吗?”
小张被这句哀鸣震住了,竟一时接不上话。还好就在这个时候,订的餐到了。四个人暂时收拾了情绪吃饭。
餐桌的一边狼吞虎咽,很快就把三份饭菜一扫而光。而另一边则慢条斯理,只吃了一半左右。曹卓然停下筷子,“曹队长,让你们等着也怪不好意思的。不如你安排一下,让李雪菲过来一趟吧,省得待会你们还得去找她。”
曹飞乍一听这个名字觉得非常耳熟,好像在半年前的案子中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井莹的室友。但是,她半年前应该没有提供有价值的供词才对,否则怎么会对她一点印象都没有呢?
“你去安排一下,穿便衣,尽量不要惊动她周围的人。”曹飞扭头对小张说。曹卓然听到这个指示,满意地点了点头。
又过了十五分钟左右,曹卓然总算吃完了。他先拿出餐巾纸认真地擦干净嘴巴,然后又把脸擦拭干净。就在曹飞等得愈发不耐烦的时候,他总算开口了。
“曹队长,我先说完我的事情,请你不要打断。”看到曹飞点头后,他接着说,“在过去的这半年里,为了不让我的情绪失控,我从来不会问自己,为什么这样对我?因为我还有爸妈,虽然他们被我折磨得生不如死,但只要他们活着,总归还是需要一个坚强的儿子来照顾他们。
“所以,即使在半年前我被迫认罪,人生行将结束的时候,我都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一切的缘由,只是想着在这最后一程,怎么能给父母更大的慰藉。哪怕我走了,他们也能尽可能地好好过后半生。但是,我的父母现在已经不在了,被我深爱的姑娘的妈妈硬生生逼死了。
“而我却恨不了她,她当时已经完全崩溃了。当我试图去恨她时,我总是能够记起,她曾经是那么好的一个阿姨,那么宠溺着井莹,还有我。更何况,爸妈死后,我悄悄地去看过她几次。她虽然活着,但是也已经和死了差不多。那是我第一次开始想,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让我失去了井莹,失去了爸妈,失去了学校,失去了社会的尊重。只是因为那个普通的晚上我接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一个短信吗?只是因为我找遍了湖心岛的每一个角落,最后实在放心不下,而走进女厕所查看吗?只是因为我没有视而不见、立刻离开,而是怀着悲愤的心情报案了吗?”